<
    我趴在他腿上,听他低声温言安慰,整颗心都尘埃落定。

    等我神智重新清明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天上午。

    夏末,草木繁盛,窗外梧桐树叶重重叠叠渐深。

    我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。

    廖长宁还穿昨天那件衬衣,松了领带坐在窗下的米色沙发里,仰着头靠在椅背在闭目养神,一只手臂横在胸腹之间,衬衫的袖口卷起,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上戴了一块金属色的表。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,没来得及发出声音,病房套间的门就被打开了。

    高跟鞋踩在厚重羊毛地毯上擦出细碎窸窣的声音。

    廖长宁抬眼看了门口,用掌心轻轻搓了搓额头,长出一口气,哑声问:“麻醉不是早就过了,她怎么还没醒?”

    文敏穿白大褂就像剪裁得体的风衣,她说:“放心,很快。”

    她又说: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阑尾炎微创手术,就让你直接缺席了股东大会。”

    廖长宁口气官方:“我下午会去跟列席股东解释。”

    文敏也不计较,坐在廖长宁身旁矮几一边的座位上,交叠双腿,说:“上次你的体检报告,很多指标都不好,郑叔叔让我劝你多休息。”

    廖长宁无所谓的说:“他就是太紧张,我自己的情况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两人沉默一阵。

    文敏看向我的方向直接问他:“长宁,你真的是因为她才要跟我分手?”

    我心中一跳。

    廖长宁有些无奈:“小敏,我们是因为什么开始的你比谁都清楚,既然文老已经对你的婚事另有打算,我没道理挡你似锦前程。”

    文敏脸上一僵:“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。”

    廖长宁口吻温和:“别说傻话了。”

    文敏背对着他看窗外郁郁葱葱的花木,说:“如果爷爷没有看出你的心不在焉,他是不会这么着急为我做其他选择的,你曾是他最中意的小辈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文敏讥诮问他:“你明明知道爷爷多疼我,但是这几个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真真假假跟别的女人逢场作戏。你就是有这个本事,在背后推动所有事情的发展,偏偏还要装作是迫不得已,你这样活得不累吗?”

    廖长宁避而不谈,低声说:“小敏,你不要钻牛角尖。”

    文敏又说:“你才不要钻牛角尖,你很清楚你将来的太太应该是什么地位的人,我们这个圈子,所有的感情都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才能牢不可摧,就算你不跟我结婚,以后还会另外一个我,第三个我,第四个我出现。”

    廖长宁口气有些郁卒:“我无法对未来的事情做任何保证。”

    我想起他那天跟我说:“翘翘,我无法对你保证任何事情。”

    我总是埋怨这个时代没有给个人充分的自由,但没有意识到,自由原本就是每个人都得到相同的限制。如果你努力走到高处,期望摆脱羁绊挣脱枷锁,却发现自身又会被更多的东西牵制。

    廖长宁懂得,所以从不肯轻易做出许诺。

    文敏又问:“廖董精明大半辈子,他会让你乱来?”

    这下算是真正触了廖长宁的逆鳞,他嘲讽笑道:“廖董,他抛弃了大家闺秀的发妻,改弦另娶了现在的李副董。”

    文敏不屈不挠,口气却平稳:“所以他做了一件极错误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她柔声又说:“我会去说服爷爷,你也再好好考虑一下。”

    廖长宁沉默的靠在沙发椅背撑着额头。

    文敏又说一句:“你知道,我绝对不是那种你若无情我便退而成全的人,你尽管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,就是威胁了。

    廖长宁干脆没有理会,两人不欢而散。

    其实,包括当时的我在内的很多人谈论的爱,都只是一厢情愿。

    一厢情愿的认为爱与被爱之间是可以划等号的,而不是大于或小于号。

    廖长宁的手机有震动声音,他看我一眼。

    我模糊着目光看他似乎想撑着沙发扶手起身,却不知为何没有站起来,只好靠在椅背上低声接通了电话。

    他沉默着听了很久,最后说:“这次不用管了,交给李副董处理。”

    他又说:“跟公关部的张月龄打个招呼,就说她母亲在西山疗养院的床位已经续足三年费用,她知道怎么跟媒体联络。”

    他口气阴郁,似有动气:“早就被惯成废物了,也该受到教训。”

    我不敢动,听他简单又讲一句,“我还在医院,翘翘醒来我回去。”

    他挂了电话,扶着沙发靠背慢慢站起来,却不知为何,身子一歪就要倒下来。

    我也不敢再装睡,仰起上半身一叠声问他:“你没事吧?头晕吗?”

    廖长宁撑着床边坐下,摇摇头,又用手势示意我躺好,半天没说出话来。

    我乖乖照做,等他闭着眼缓过这一阵,才问:“长宁哥哥,我肚子上的伤口会留疤吗?”

    他没想到我开口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,有些哭笑不得,斩钉截铁的说:“会。”

    我郁闷极了,昨天疼的昏昏沉沉的时候我听到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,廖长宁送我进去,握着我的手,俯身轻轻摸着我的额头说:“乖,没事的,睡觉醒来就好了,我等着你醒来。”

    他从来言出必行,这个社会,人人都带一副浮夸虚伪的面具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

    最不能信的,就是上下开合的一张嘴。

    廖长宁不是,他很少会说什么,一旦说了,就一定会做到。

    这样的人,如今已经不多了。

    ☆、爱之于我(4)

    廖长宁回去之前慧姨就到了。

    铅云低垂,沉甸甸的遮住正午的日头,一场暴风雨已经酝酿着从天边过来。

    慧姨坐在我的身边嘘长问暖,又招呼廖长宁吃她带过来的煲粥。

    廖长宁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,低声说,“我不吃了,今天还有些事要忙。”

    他一边系上衬衫的袖扣,一边往我身边走了几步,温言嘱咐:“学校已经帮你请过假了,我晚上可能过不来,有什么事情直接给我打电话。”

    他俯身极其自然的替我掖了掖被角。

    我看到慧姨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和不满。

    廖长宁着急离开,根本就无所察觉。

    他走之后,病房中一片寂静。

    窗外积雨云渐渐厚重,大颗雨滴落下噼里啪啦的敲打着檐下的绿色海桐花。

    慧姨似乎有些欲言又止,我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,但是也不愿意主动提及,毕竟廖长宁从未明确表态,只觉无比尴尬。

    她主动开口问我:“翘翘,在学校交男朋友了吗?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,“没有呢。”

    慧姨说:“你还小,要以学业为重。”

    我乖巧应声,她又跟我闲聊:“刚才是文小姐接我上楼来的,”她停顿一下,唇角笑容意味不明,“你之前也见过的那位,无论家世人品模样都没得挑,更难得又是医生,最是细心,她……在长宁身边好几年了。”

    我没有接话。

    慧姨索性又加了句:“长宁跟文小姐的婚礼定在了今年圣诞节。”

    我那时候还幼稚天真,忍不住脱口而出,“可是长宁哥哥他说不结婚了。”

    慧姨拧眉问我:“他亲口跟你说?”

    我有些心虚,“我听到她跟文医生的谈话。”

    她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莫晓楠跟苏文到医院来探望我,苏文怀着抱着一捧纯白色的百合花,外面在落雨,他肩头有湿润雨气,花瓣上水珠点点,丝毫不带烟火气。

    苏文穿纯白色t恤,墨绿色工装半身裤,头发理了板寸,整个人都清爽利落。

    他热络跟慧姨打招呼,三言两语得体恭维让她眉笑颜开,慧姨很吃他那一套。

    苏文说:“多亏你照顾连翘。”

    慧姨忽略他口气中的刻意亲近,笑道:“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聊,我回去办事。”

    莫晓楠给我带了两三件换洗衣服,窝在沙发里啃一个苹果,长吁短叹说:“你都不知道你昨天那脸色有多难看,我都以为你要挂掉了。危难时刻幸亏廖长宁驾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,救你于水火之中。”

    我被她的口气逗乐了,牵动腹部的伤口,疼的倒抽一口气。

    苏文笑着瞪他一眼。

    她完全无视,又一边摸出手机一边说:“说起廖长宁,今天□□的弹窗新闻就是他们家的事儿,廖长安是他弟弟吧?”

    她举着手机屏幕给我看——富二代涉嫌吸毒及强/暴未成年少女被公安机关刑拘。

    廖长宁同父异母的弟弟廖长安今年刚满十六岁,他就是那种典型手板向上讨要的混世魔王,从小到大被宠的没边儿,只懂得寻衅滋事,跟着一帮乱七八糟的人不务正业。

    无数次替他收拾烂摊子,兄友弟恭的表象之下的捧杀之局一朝引爆社会舆论热点。

    廖长安的身份特殊,加之他那位邓文迪式的母亲,牵扯到的关键词众多,权利,金钱,豪门,富二代,未成年,小三上位,强/暴,吸毒,简直是传媒竞相追逐的对象。

    如果任凭舆论风暴蔓延,就算没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推手,我也几乎能肯定,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的半生已经被完全毁掉了,他不会有似锦前程,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。

    布局已经完满,走到这一步,廖长宁只需要冷眼旁观,就足够了。

    我想起之前他讲电话让下属这次不要过问。

    他语气冷冽的口吻说廖长安早就被惯成了废物。

    鲜衣怒马杀伐果决,从不曾心慈手软。

    他温情脉脉嘱咐我不要害怕,如果有事情就要跟他打电话。

    他眼神深沉温柔,像博大浩瀚的深蓝色海洋将我溺毙其中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廖长宁。

    莫晓楠语气不忿,“像这种无法无天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,就什么都敢做的富二代就得好好教训一下,要不然这个社会真是要完蛋了。”